环球热头条丨自由谈/灵感迸发《马刀舞》\吴捷

大公报   2023-05-22 08:56:15


(资料图)

哈恰图良的《马刀舞》是一首“神曲”,至少要听一次,才不枉此生。

它令人联想到自己睡懒觉之后一惊而醒,晚起三慌,东找眼镜西找鞋,急三火四冲到洗手间门口,却发现早已有人在内稳坐钓台;或是交工期限将至,寝食难安,偏逢猪队友,不得不紧赶慢赶,血压飙升;或者在机场不顾斯文,疾走狂奔,跃过一坨坨箱包,推开一簇簇人山,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,去赶二十分锺后即将离港的飞机。

今年六月是亚美尼亚作曲家哈恰图良诞辰一百二十周年。他最著名的作品《马刀舞》不过两分半锺左右,但紧张暴烈、热情狂放,兼有胜利与飘逸的气息,据说是作者小宇宙爆发,灵感纷呈,仅用数小时就完成的。

九岁那年夏天,我在黑白键上苦练过《马刀舞》,时限催迫,在此一搏,正应了全曲的情绪。当时,父母打听到北京西郊有位老师教授中级课程,遂带我前去。在教室外等待许久,老师才驾着一辆巨大的摩托车姗姗来迟。他三十岁上下,脚踏一双漆黑的高帮皮靴,崭新的摩托车高大闪亮。我立即在心中送他一个外号:“大摩托”。父母说明来意,“大摩托”并不正眼看我,只望着天花板说:“我的学生已经够多了……这样吧,我们正练习《马刀舞》。下星期这时候,如果这孩子能把《马刀舞》完完整整弹下来,我也可以考虑……”

回家后,我存着一个争气的念头,试弹、记谱,反复练习。弹《马刀舞》是个体力活儿。时维大暑,我叮叮咣咣,想用几十个黑白键创造出一个交响乐团的效果。始之以清晰急促的节奏、粒粒分明的音符,继之以升高八度的重复,随即是风驰电掣,优雅低调,稍作纾缓后迅猛提速,大鼓镗鞳,兴奋暴躁,呕哑嘲哳,最后初始旋律再现,当演奏者体力将尽、听众即将崩溃时,那旋律再跃高一个八度,飙至高潮后悠然下滑,轻巧反弹,戛然而止。

那时外公八十二岁,住在我家。回想起来有些歉然,听《马刀舞》要有非常皮实的心脑血管,长者不宜。某日下午正在练琴,有人敲门。原来是两个邻居大妈在家中閒聊,忽感地动山摇,遂循声而来,发现震源。外公颤巍巍搬来两把椅子,邻居们端坐一旁,看了几分锺我是如何虐待键盘的,带着深受震撼的表情离去。

芭蕾舞剧《加雅涅》首演于一九四二年,其中第四乐章“婚礼”场景有几段高加索地区民族舞蹈,《马刀舞》是其中之一,战后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。我小时候对这些全然不知,后来才有机会听到哈恰图良的其他作品。芭蕾舞剧选段《斯巴达克斯和弗里吉亚的慢板》,旋律深情徘徊,摄人心魄。《假面舞会组曲》中的圆舞曲沉重奇谲,夜曲静谧深邃,马祖卡喧嚣热情,浪漫曲充满悠扬的追忆和怀恋,加洛普舞曲随性、调皮且欢乐。它们有一点像柴可夫斯基的音乐:旋律华美,色彩浓烈,既阴郁又光辉,既多愁又明丽,像一袭镶嵌着华美钻石的深紫色天鹅绒。

一个星期后,我又来到“大摩托”面前。他拉长声音问:“怎么样啊?弹来听听。”我当着全班所有人,将《马刀舞》演绎得刀光剑影,如云似锦。曲终,“大摩托”显然脸上有点儿挂不住,假装满不在乎:“弹是弹下来了,也不怎么样,给你一个C。”说罢,好像踩死一只小虫一般,胜利地微笑。又道:“我们已经练了一个月,好多技巧都还没过关,你就来一起练吧。”我精神一振:过关了!在那个溽热而辛苦的夏天,我将《马刀舞》的每一个音符敲入自己的血脉。随着成长,我对它愈加有代入感。听到《马刀舞》,或只是在脑海中演奏它,就会忍俊不禁,虽然我的一切胡乱联想都是暴殄神曲,与哈恰图良的创作本意相去甚远。

哈恰图良与肖斯塔科维奇相识。两位大师气质不同,音乐风格迥异,曾奉斯大林之命联手创作苏联国歌以参选。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《见证》提到:“与哈恰图良相聚,意味着饱餐美食,开怀畅饮,谈天说地。”他们一见面就吃喝聊天,不醉不散,工作进度为零,只得决定暂停相见,各写各的,然后把最好的部分合在一起。最后的国歌版本中,旋律和配器采用了肖斯塔科维奇的,副歌是哈恰图良写的。作品提交后斯大林很欣赏,可惜落选。肖斯塔科维奇为人耿直狷介,《见证》对同时代名人品评甚苛,对哈恰图良总算没有差评,也许是看在曾经一起醉酒、一同犯过拖延症的情面上。

哈恰图良成长于多民族聚居的高加索地区最大城市第比利斯,深受当地民族音乐影响,成年后又去莫斯科学习欧洲作曲技巧。他就像其他艺术大师一样,植根民族,学习异邦,融合古今,擅长多种表现形式和风格。就情绪和节奏而言,《马刀舞》其实正描绘了所有艺术创作者灵感迸发的瞬间:天机骏利,来不可遏,急促、兴奋、胜利、飞翔,仿佛神魔附体,火山爆发,脑海中源源不断跃出音符、形象和字句。“作诗火急追亡逋,清景一失后难摹。”必须将它们飞速记录下来,不能有片刻迟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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